中華文化中,與儒家思想並行互補的是道家。道家的始祖是老子,其聖經叫《老子》,也叫《道德經》。據說老子姓李名耳,老子是尊稱,老先生的意思;亦說他姓老名聃,尊稱為子。還說他當過周朝的國家圖書館長,很有學問;孔子都曾特地登門求教過。
現在我們能讀到的《老子》,全篇總共只有五千來字,但其影響之大,超乎尋常想像。有人統計說,世上被譯成多種不同文字的作品中,基督教《聖經》的語種最多,排第一;排在第二位的,便是《道德經》。
另有一件十分準確的統計是:在古代中國,曾有三位皇帝署名出版過《御注道德經》,他們是:唐玄宗李隆基、明太祖朱元璋、清世祖順治。這一架勢,也算夠可以的了。
可是,嚴格說來,關於老子其人其書,我們的知識,實在並不十分可靠。而且不僅我們,當年司馬遷寫《史記》給老子立傳的時候,就已經不那麼可靠了。
在短短五百字的老子傳裏,司馬遷搬出來過三個名字,難以斷定誰是正身:一個叫老子,與孔子有往還,“著書上下篇,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”;一個叫老萊子,“著書十五篇,言道家之用,與孔子同時云”;還有一位叫太史儋,曾於孔子死後129年見秦獻公,“或曰儋即老子,或曰非也,世莫知其然否”,“蓋老子百六十餘歲,或言二百餘歲,以其修道而養壽也”。
司馬遷弄不清楚的問題,近代一些學者相信能夠弄清楚;本世紀二三十年代之間,他們紛紛提出自己的看法。
有人說,傳世的《老子》五千言,不是問答體的語錄,而是專門著述,故應出在《論語》《孟子》以後;因為起先尚無私人著書的習慣。
有人從《老子》書中的某些用語,譬如“王侯”“王公”“萬乘之君”等,證明它不像春秋人的手筆,只能晚出。
由此出發,很自然便轉向了對老子其人的懷疑。有人否定老子長於孔子,否定孔子問禮於老聃,認為那是道家為了抑儒製造出來的謠言。多數人則傾向於認為,應該把老子其人與《老子》其書分開:《老子》一書完成的時代雖晚;老子其人卻生活在前,因為儒家書裏也有孔子問禮的故事。
至於《老子》成書晚到什麼時候,則有說戰國初、有說戰國中、有說戰國末的,更有說是秦漢之際乃至漢文帝時的,參差錯落,莫衷一是。
1973年, 湖南長沙馬王堆第三號漢墓出土了一大批帛書,其中兩卷是《老子》,分別用帶有隸書筆法的小篆和隸書抄成,被命名為“帛書老子甲本”和“帛書老子乙本”。
帛書本是七八十年代所能見到的最早《老子》版本,和傳世通行本的最大不同是,它沒有分章,而通行本分為八十一章;另外,它雖和通行本一樣,也分為兩編,不過不叫“上”編和“下”編,而叫“德”編和“道”編,而且,它的“德”編相當於通行本的“下”編,“道”編相當於通行本的“上”編,在次序上,正好做個互換。
帛書老子的出土,推翻了《老子》成書秦後的假設。因為它那“德”編在前“道”編在後的順序,正是《韓非子》解老、喻老所本的順序;足見這種版本在韓非時代已經存在了。
此外,在個別字句上,帛書本和通行本也偶見不同、互有高下,那是古籍流行中常有的現象,不足為怪。
至於“德”編在前還是“道”編在前的問題,帛書出土的時候,曾被看成是頭等大事,說是“德”編在前乃法家的傳本,“道”編在前為道家的秘籍,以印證儒法鬥爭的意義等等,現在看來則完全不是事實。
帛書老子出土後整整二十年,1993年,湖北荊門郭店楚墓出土了竹簡老子。這是迄今可見的最早的《道德經》。
簡文抄寫在三種不同長短的竹簡上,整理者依次謂之甲本(長32.3厘米)、乙本(長30.6厘米)和丙本(長26.5厘米)。甲本現存竹簡三十九枝,1090字;乙本現存竹簡十八枝,389字;丙本現存十四枝,270字。總字數與帛書本或通行本相比,約佔三分之一上下,說明它們都還不是足本。
雖然如此,雖然它們加在一起也構不成為足本,但是它們的存在,已足以說明,《老子》之成書或初步成書,至晚也是戰國中期的事,較之《孟子》《莊子》,都要年長得多。
按照今本的分章來看簡本,計簡本甲本為二十章,乙本為八章,丙本為五章,其中乙丙兩本各有一章與甲本相重;剔除重複,共得三十一章,為今本八十一章的三分之一弱。
拿這三十一章去對照一下帛本和今本,便能發現,許多在帛本和今本中分屬德、道編或下、上編的章節,在簡本中卻常排在一起,前後相隨。
以甲本為例,相當於上編的第三十章,緊接在相當於下編的第四十章之後;相當於下編的第六十四章,其前為上編第十五章,其後為上編第三十七章。這表明,簡本並不曾像帛本或今本那樣分編;至於分章,如果有的話,其章序也和後來的不同。
於是,我們就面臨著一堆十分誘人的難題,它們是:現在的簡長不同,是不是意味著分編?否則,為什麼一部不大的書,要抄成三編簡冊?如果這是一種分編的話,劃分的標準又是什麼?或者換個角度來想:當時也許還沒有定本的《老子》,這三冊是來自不同渠道的後來彙成《老子》的原始資料?否則為什麼總共只有五千來字的書,在三冊中都還未能抄完?而用未完成的抄本來殉葬,豈非失禮?
已經有人在試圖回答這些難題了。他們相信甲乙丙本各有主題,就是說,它們是一種有意的分編,其中,甲本側重政治,乙本側重修道,丙本側重治國;它們是為了教學之用,而從五千字的《老子》足本中摘編出來的。
也有人相信,郭店《老子》與今本《老子》不屬一系,各有自己的源流。也有人相信,當時尚無足本,《老子》正在成形中。
筆者相信,這些說法都是認真的,是經過深思熟慮的;只是筆者暫時還難以接受和同意。筆者感興趣的是簡本《老子》所反映出來的儒道關係。
一般認為,儒道兩家是對立的;道家對儒家持激烈批判態度。
譬如今本《老子》中說:絕聖棄智,民利百倍;絕仁棄義,民復孝慈;絕巧棄利,盜賊無有。(第十九章)這便是一條典型的道家反儒宣言;它所要求棄絕的,正是儒家所力求奉行的。
其中的聖和智,是儒家所倡導的理性主義;仁和義,是儒家思想的基本核心;巧和利,則是儒家所謂的“正德、利用、厚生”三德之一。現在道家卻斥之為萬惡之源,必欲斬盡殺絕而後已;兩家的差距和對立,可以想見一斑。
可是誰也不會料到,正是這一段文字,在簡本中,竟有著關鍵性的差異:絕智棄辯,民利百倍;絕巧棄利,盜賊亡有;絕偽棄慮,民復孝慈。(簡本甲)
簡本中,“絕聖”變成了“棄辯”;這一變非同小可。我們知道,“聖”之一詞,在儒家體系中,不僅代表著智慧和理性,而且更是其諸多道德範疇中的最上範疇。今本《老子》倡言“絕聖”,本有從根本上否定儒家之意。而簡本原非絕聖,而是“棄辯”,則顯然不是衝著儒家去的。因為,棄辯和絕智,也是儒家的主張,是他們所反對的“巧言佞色”(《論語》)和“鑿”(固執,見《孟子》)。
至於“絕仁棄義”變成了“絕偽(為)棄慮”,認為民之喪失孝慈不是由於仁義,而是由於缺乏誠意,由於矯揉造作,那更與儒家觀點毫無二致了。
需要強調的是,簡本與今本(以及帛本)的這一差別,應該不是抄寫上的差錯;因為其他章中也無公然反儒的詞句。因此,我們可以說,在簡本《老子》時代,道家和儒家的不同,並不像後來那樣厲害。道家之無情撻伐仁義,當是從《莊子》開始的,因為彼時“仁義”的名聲,已經不太好了。
郭店楚簡《老子》帶給我們的這一信息,對於了解中華文明史,有著重要意義。